昨夜星辰

沈寂著韦泱编

我知道的上官云珠

之一

上官是复姓。中国电影界用此复姓的据我所知，只有上官云珠。

我第一次见到上官云珠，是在著名剧作家姚克家。上世纪40年代初，我在上海复旦大学攻读西洋文学，系主任顾仲彝是剧作家，他曾假座八仙桥青年会顶层的阳台上，邀请上海著名话剧编导黄佐临、费穆、姚克等几位大师来讲座，黄佐临讲易卜生、费穆谈莎士比亚、姚克谈萧伯纳。最吸引人而且口才最好的是费穆和姚克，令我们这些初涉戏剧艺术的学生钦佩不已。姚克毕业于东吴大学，以英语见长，曾为英文报刊《密勒氏评论》、《字林西报》等撰稿。抗战前，他应邀赴苏联参加戏剧节，后去英国牛津大学讲学。他长期生活在英语世界，埃特加·斯诺翻译鲁迅作品，遇到难题他主动向鲁迅提出协助。美国黑人作家休斯和英国萧伯纳来华，都由姚克担任翻译，人称他为“洋状元”。他曾获洛克菲勒奖学基金会的赞助，入美国耶鲁大学专攻戏剧。1940年回国，任教圣约翰大学。鲁迅逝世，姚克是扶柩人之一。我与同学慎仪曾怀着敬仰的学子之心，前去拜谒。姚克住在一幢高贵的公寓里，家具陈设不失英国绅士肃穆的气派，书橱内洋装书排列整齐，客厅也是书房，处处呈现西方学者高贵身份。姚克先生谦和却又矜持。交谈中有一位年轻妇女，身穿黑色旗袍，用盘子送上热咖啡，我们忙欠身道谢，只瞥见一个美丽面庞，来不及也不敢正面直视，她就转身离开。熟悉当时剧艺界的慎仪告诉我：送咖啡的是姚克太太，也就是话剧演员上官云珠。

当时我没有看过上官云珠演的话剧，也不知道上官云珠其人其名。后来顾也鲁告诉我：1939年，他到何士照相馆取照片，照相馆的女职员姓韦，用苏州话与顾也鲁攀谈，竟然提出自己想拍电影。顾也鲁一笑了之。第二年，新华影片公司筹拍十部民间故事片，顾也鲁主演《王老虎抢亲》，女主角未定，上官云珠前去应征，可惜落选。她一气之下，加入华光戏剧学校，参加话剧团，曾在姚克编剧的《清宫怨》中饰演珍妃，顾也鲁饰演光绪，叶明饰演太监李莲英。上官又在改编自美国电影（改编者姚克，未用真名）的《魂断蓝桥》中演女主角，可是成绩平平，给观众印象不深，却引发了编剧姚克爱恋之情，于是结为伉俪。

就在我们拜访姚克见到上官云珠不久，却传来两人离异的消息，令人诧异，在人们心中也始终迷惑。直到1949年我去香港，在永华影片公司任编剧，有一次，永华的制片人李祖永请特约编剧姚克来厂商谈改编美国影片《魂归离恨天》（由严俊导演、李丽华主演），我以后辈编剧的身份作陪。相隔十多年，只见姚克先生华发半秃，依旧神采奕奕。他在香港大学执教，他的新夫人任美国葛莱公司经理。然他酷爱戏剧电影，为香港永华影业公司编剧《清宫秘史》（朱石麟导演），成为中国电影经典之作。我进永华公司后，与导演中国第一部左翼电影《狂流》的程步高同事，我对他也敬为前辈，事事讨教。程步高与姚克相熟，最难忘的回忆是鲁迅先生逝世时姚克在旁，明星公司命程步高率领摄制组赶去为鲁迅先生摄录遗容，两人就此结下永远值得纪念的友情。回忆往事，无意中谈到姚克与上官离异事。姚克诚实坦言：上官酷爱戏剧，然追名逐利的虚荣心，诱使她投身易获名利的电影圈。她先进入新华影业公司演员训练班学习，创办人以实习为名，要滑稽演员韩兰根带队到各地去演出一些低级的话剧。队员有殷秀岑、张婉、杨华等，上官因美貌年轻，是演员中佼佼者，虽担任主角，实在是大材小用。当时姚克已享誉文坛，又是著名教授学者，岂可有声名不佳的夫人，因此离异。对姚克是一种自尊庄严的决定，对上官也是排除束缚的释放。

上官与姚克分手前已怀孕，分娩后，将女婴托家乡人抚养，自己又考入可立即拍电影的艺华公司。第一部影片是《玫瑰飘香》（1941年），导演高逸民、吴文超。内容是写五个少女的故事，主要演员有李丽华、张翠英、杨柳等。上官饰演小妹妹，虽有戏，在李丽华大明星的盛名气势笼罩下，黯然失色；接着又在《黑衣盗》、《国色天香》、《泪洒相思地》等影片演出。这些电影乏善可陈，也无影响。上官云珠虽然未能满足名利欲望，也总算能进入她想往已久的电影圈。

太平洋战争爆发，上海电影由张善琨接管，创办伪“华影”。留居上海的影人为了生计，也不甘心退出影坛，让位给汉奸文化，坚持拍摄反映社会现实的影片。导演费穆、柯灵、周贻白、刘琼等从事话剧，上官云珠随刘琼参加“新艺”、“同茂”等话剧团，曾与卫禹平、冯喆、黄宗英、孙道临同台，演出《京华春梦》、《风雪夜归人》等话剧。李丽华、陈云裳、周璇等继续拍片，在所有影片中不见上官的身影，这一时期的上官在银幕上只是一片空白。

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提出审查附逆影人，曾在伪华影拍过影片的男女明星纷纷离沪去香港，而在沦陷时期并未拍影片的上官，却一身清白。在一次喜庆宴会上，坐在徐昌霖身旁的应云卫环顾四周，指指坐在蓝马身边的一位漂亮女人，说《天堂春梦》不是在找女演员吗？又告诉徐昌霖：她名叫上官云珠，孤岛时期演过几部影片，不灵光，几年不拍戏被人忘记，现在上海女明星都到香港去了，留下不多。应云卫话未完，蓝马已过来，请应云卫和徐昌霖到自己桌上去，介绍上官云珠。开口就说：我替你找到女演员了，和我正好搭档。

（二十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