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远去的石磨
龚鹏飞
石磨,是当年农家用以磨面的工具。出生在上世纪五、六十年代的一辈人对石磨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,因为石磨记载着我们这辈人和我们上辈人乃至上上辈人的艰苦生活。
在我小时,老宅的西厢房里安放着一盘石磨。这是我曾祖父留下的唯一家产。那石磨是用两块表面有黑白斑点且坚硬无比的圆石组成,两块磨石靠圆心中的磨脐固定在一起。两块磨石的相对两面是经过石匠凿好了的一组组倾斜的纹络。牵磨时(沙地人将“推磨”叫作“牵磨”),上面的磨石旋转,下面的磨石不动,粮食经上面的下料孔进入磨内,通过两块磨石上齿下沟相互挤压磨合,里面磨碎的粮食就从石缝里流出来,经过几遍碾磨,就把粮食磨成了面粉。推动石磨转动的动力来自哪里?一是牲畜,二是人力。在那个年代里,拉磨用的毛驴只有小镇街口的磨坊里有,乡下农家能使用的只能是人力,也就是靠各家各户人工的力量。
和许多农家孩子一样,我从小就爱看石磨咕噜旋转的样子,也爱听石磨“吱嘎吱嘎”的歌唱。牙牙学语时的我,经常乖乖地坐在板凳上看母亲牵磨。我的目光随着磨盘而动,很惊讶石磨那么笨重的身体竟能被母亲转动起来。三、四岁便人小志大地帮母亲牵磨,从那时起,我对石磨的深情在孩童单纯的喜爱中留下深深的印痕。时光随着磨盘的转动而流逝,我也长大了许多。目睹父亲常年在外,母亲为了全家老小七口人的生计整天忙碌操心。她的背上,仿佛压着那盘沉重的石磨,在那艰难复艰难的旋转中,母亲累弯了腰,额上添了石磨一般粗糙的皱纹。推磨是个技术活,忽大忽小的蛮力气不行。一推一拉中我手忙脚乱,或将磨担推出了榫或把磨片挪了位。母亲说:“你别慌,磨担拐弯时要从从容容地拐过去。”于是每磨到拐弯处,我就从容地一推、再从容地一拉,果然顺畅得多。磨子发出“吱嘎吱嘎”的声响,被石磨转动磨破的麦粒,变成了细小的白里掺红的麦粉。麦粉顺着石磨掉落下来,先是像下了一层霜,接着霜越下越厚,厚的霜堆在磨盘像是积了一堆雪。面对大地如此丰厚的馈赠,石磨似乎也亢奋起来,唱出的旋律也似乎更加嘹亮,穿透此起彼伏的蛙鸣,震落了黄瓜架上摇摇欲坠的露珠……磨盘打转,不仅仅靠手和臂的力量,腰和背也须一起使劲,一个多小时下来,我浑身是汗,腰酸胳膊疼。单调、乏味、重复的动作,小村静寂的夜晚以及昏暗的灯光,让我眼皮沉重。母亲怕我打不起精神,就变着法子,时而给我讲“嫦娥奔月”、“牛郎织女”的故事;时而鼓励我,说好,好,不错,男孩子就是劲儿大。得到母亲的鼓励,我推得更卖力,似乎连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。年少时牵磨的苦累,成年后生活的艰辛使我懂得:生活是条路,人在路上走,难免遇到不如意的事,遇到不如意的事,一如推磨从从容容地拐个弯,不如意的事也就会拐过去。
腊月二十出头的日子,是乡下牵磨最热闹的辰光。新年快到了,家家户户都要磨些面粉蒸上两笼馒头,稍富裕的人家,还会蒸上一笼糯玉米糕或搀和少量米粉的高粱糕。这时,在乡下,经常听到“吱嘎吱嘎”的牵磨声,黎明连到深夜,张家磨完李家牵,“牵磨过年”是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。那个年代,打磨一盘石磨不容易,一个生产队有石磨的只是三、两家。为了牵磨,没有石磨的人家出动三、四人,掮着玉米或小麦,带着藤盘、筛子到我家来牵磨。母亲热心肠,啥事都为别人想,一边用干净的小扫帚把石磨仔细掸一遍,一边拿出家里的大藤匾、小矮凳供人家筛粉所需。还将家里炒好的番芋干分给邻家的孩子吃。见二叔公、三奶奶等老长辈来牵磨,母亲总放下手里的家务活,搭手帮忙牵磨或筛粉,而且一搭就是小半天。窗外雪花飘飘,屋内人影晃晃、热热闹闹。最忙碌的是大人,最快乐的是孩子。磨房里大人的谈笑声、孩子的打闹声、老人的咳嗽声、“啪达啪达”的筛粉声,前前后后移动的脚步声,与石磨“吱嘎吱嘎”的转动声交织一体,构成了一曲清醇而欢快的乡村歌谣。“邻居好赛金宝”倘若谁家人手少,一时忙不过来,等在磨房准备下一户牵磨的男人不惜自己的那膀子力气,不用招呼,脱下棉袱,撸起袖子帮忙推起磨来。大家一边牵着磨,一边聊家常,村上谁家的儿子要结婚了、谁家的女儿快出嫁了、谁家的闺女找了个当兵的、谁家的后生考上小中专、谁家的媳妇最孝顺公婆、谁家的猪托熟人换得了好价钿、谁家的鸡下蛋下到别人家、两家女人吵起来……左邻右舍发生的事情,都是牵磨时拉扯的话题。二叔公念过两年私塾,看过不少古书,还写得一手好字。他来我家牵磨的时候,我常缠着他,要他讲“姜太公八十遇文王”、“孔明草船借箭”、“岳飞精忠报国”、“薛仁贵征东”之类的“白话”。我上了初中之后,才知道当年二叔公所说的“白话”中,不少是有根有据的历史故事,只是童年的我分不清哪是历史,哪是白话,只要有趣就爱听。我还记得二叔公给孩子们猜的谜语,“石头层层不见山,道路弯弯走不完,雷声隆隆不下雨,雪花纷纷不觉寒。”说完就问我们:“说说这是什么?”我脑子一转说出了“牵磨”的谜底。二叔公微微笑了笑,接着又说:“石山高,石山低,石头缝里雪花飞。”再让我们猜。这回一帮孩子同声回答“还是牵磨。”记得二叔公说过“一个龟一个鳖,一个爬一个歇。”的谜语,我当时没猜中,第二天才想出来。时光虽然过去了几十年,但童年的欢乐、清纯和率真,都深深地烙在了“吱嘎吱嘎”的磨声里,烙在了二叔公讲的故事和谜语里。也将那曾经的一切,镌刻在了我的记忆里。
石磨“吱嘎吱嘎”转响,像动听的音乐,在缓缓地流淌。推磨拗磨,一推一拉,来来回回构成一个个圆顺的弧度。石磨呼噜噜地飞转,磨眼中的麦子变成碎粒粉末,从磨盘之间的缝隙中飘洒下来,掉进了下面盛放着的大藤匾里。筛粉的人把研磨的碎粒粉末收集起来,倒入绢筛之中(绢筛是筛粉的工具,竹围边,纱布底,圆形)。双手轻轻摇震绢筛,细细的面粉就从绢筛的网孔落下来。头二遍筛下的面粉很细很白,是名副其实的雪花粉。用这种面蒸出的馒头、擀出的面条有筋道、口感好。富裕人家磨面,一般只磨三遍,留下较多的麸皮。穷人家继续磨,虽然面粉质量差了,但麸皮少了,可吃的就多了。在粮食短缺的年代,能吃上磨了四遍或五遍的“七五”面粉,农家人还是很满足。尽管牵磨时间很长,头上、身上、面上都沾满飞扬的面粉,嘴里喘粗气,额上冒细汗,但大家还是觉得很愉快,脸上洋溢着笑容,仿佛年就从那一刻开始到来。
如今,那些散落在乡村的石磨随着时代的快速发展被淘汰,有的被做了它用,但石磨对人类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。对石磨的牵挂,如同我对老家的篱笆墙、老水井、竹扁担、煤油灯、独轮车一样难忘而又深刻。
江苏路特数字科技有限公司 仅提供技术服务支持, 文字、图片、视频版权归属发布媒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