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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了

2018年10月1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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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版:文化
2018年10月19日

   本文字数:2451

“总得有这么一个家,你的生活方可安定一些,也温暖一些。”

关心我的朋友们相见时常要提到这样的话。对于这好意,我不能有什么适当的表示,只好报之以感激的微笑。

“像你那样的生活才是理想的,没有家室,无挂无碍,是多么自由呵!”

像这样的羡慕的话我也常会听到。对于这羡慕,有时确也引以自慰,所以当听到时,也偶然会露出似乎同意的微笑。

实在,我除微笑外还能有什么适当的表示呢?我相信这样看似相反的两种话实在都出于好意,而且都有至理。但这些自然是属于纯粹的主观的。那一个从家得了安慰的便觉得家的可爱;反之,从家得到麻烦痛苦的,也就觉得有家是一种累赘。以自身的经验献给别人做某一件事的参考,虽然是主观的见解,也总是一种好意。一个单身汉便有接受这好意的资格;然而,他也就因此得着迷惑,他将徘徊在家与社会之间,贪恋独身的自由,也憧憬于家庭生活的温暖。

作为人不可无家论的最好的说法,我可举出WashingtonIrving的话作代表,他在一篇题作《妻》的小说里写着:

“一个结过婚的人遇遭坎坷,比较一个单身汉要容易恢复他在世界上的地位,一半因为他的无助而可爱的人们需要靠他生活,会鼓励他努力,但是最主要的,还是因为他的精神有家庭温煦的安慰和补救,而且他的自重心也很活跃,觉得外面虽然是黑暗和屈服,但是仍然还有个小小的爱的世界在家庭之中,在那里他就是一位皇帝。反过来说,一个单身汉是最容易自暴自弃的;总想着自己的孤独和放纵,他的心很容易沦为废墟,像一所荒凉的屋子,因为缺乏一个住户。”

FrancisBacon则对于独身者加以蔑视地说:“独身的最平常的主旨在乎自由,尤其在贪图快乐。脾气古怪的人们,他们对于各种束缚的感觉是这般锐敏,他们几乎以为他们的腰带和袜带,就是索链和镣铐呢。”

所以他差不多肯定地说:

“未婚的人们是极好的朋友,极好的主人,极好的仆役;但未必总是极好的国民,因为他们易于逃亡。”

在说法上,Bacon的幽默的讽刺较高于Irving的正经的说教;但贪图自由的独身者有时较之已婚的人们更能牺牲为公,或是冥心独往于学术上面,却也是事实。他的奋斗、挣扎,并非仅仅为了养活“他的无助而可爱的人们”;他的心怀将更广大,眼光也更辽远,他不能汲汲以为名、孜孜以为利地做个平凡的人。他也许很“放纵”而且“脾气古怪”,但这多半也还是因为人们不能了解他。人们能够了解一个乡愿,一个顺民,甚至一个走狗,然而很少能了解一个别有怀抱的冷面热肠的独立特行者。他有时也真会失掉“自重心”而“自暴自弃”吧,真会“逃亡”吧,那也不过是厌倦于平凡的生活,觉得那个地方不适宜于生存,想追求那新的刺激,以充实自己空虚的生命吧。他并非是有意要遗弃这社会,这人群。而且,在寂寞的人生的旅途上,我们所最感需要的是那可以披肝胆,可以共患难的朋友,那是为实现共同理想而矢忠心忘利害的仆役。然而,这些都不是可以从已婚的人们里容易找得出的。让那些把公民训条记得烂熟的绅士们去做“极好的国民”吧,我们又何贵乎这样的头衔!

不错,家是一个人的灵魂的住所,能叫人自爱,自重,可是它有时也会变成牢笼,把你的灵魂反锁在里面,不放出来,于是只好在社会上行尸走肉,招摇撞骗,像一个影子,没有真诚,没有力量;说自爱就是“躬身厚”,自重就是但知有己,不知有人。人群里面是不希罕这样的人的,哪怕他在家庭之中是“一位皇帝”。

用一点考据,“家,从宀从豕”,那就等于说一群猪子关在牢里,实在有点糟心。但又谁能否认呢?除非你不想结婚,一结婚,儿女便源源而来,非把这个家糟蹋得像猪窠不罢休。对于已婚的友人们,我从没有羡慕的意思,即使是在潜意识中。也没有如CharlesLamb那样感觉着已婚的人们的行为之可憎恶,并且不惮烦的记载下来。我觉得在这种事情上,是不妨各行其是的。不过那些具有进取野心的友人们当结了婚以后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,看了倒不免会起怜悯,犹如他们有时怜悯我的单调孤寂一样。你读过鲁迅先生的《幸福的家庭》么?那是故事,并不就是现实,可是也未必现实所无。

在实际上,我现在也并非无家,但那是属于我的哥哥的。回到那里去,我是客人那样的被款待着,使我有“唤作主人原是客”之感,并不觉得可爱。可爱的倒是那深印在我的记忆里,而现在已是无法重现的儿时的家。我的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很浅薄,他永离我们时我还只七岁,但我还记得他的脾气很好,从没有和母亲淘过气;他整天在外,不很管我们,我们只有兄弟俩,没有小同伴,不会撒野。家里的空气是和暖的。可是最使我不能忘记的还是那个住所的环境的优美。那时的家滨临一泻千里的大江,在一条小港旁边,跨着港口有一架不很阔大的桥,桥两边有成排的瓦房,成了个小小的市集。最有趣的是江上的风光:在月光下一片浩渺如练的江波上,风帆飘渺,沙鸟翱翔。远远隐现着淡灰色的一点,那是峙立江心的崇明岛,明朗的日子,会辨得出那“如芥”的一团团绿树。偶然风雨横来,怒涛汹涌,也着实惊心骇目。在黑夜里,尤其是细雨迷蒙的黄昏,坐在自家屋里,从黯淡的油灯光中可以远望江岸沙滩上星星的鬼火,绿莹莹的一点点,飘忽上下,忽聚忽散,有时聚得很多,成了一团大火,熊熊地烧了起来,我们把这叫做“鬼烧窑”。那时我也不怕,并且很爱看,常常陪着母亲望到夜深方睡。江岸离我们的家不到二里路。坍得很厉害,泥土崩裂着,受不起江潮的冲激,便大块大块的陷落下去,我们常从睡梦中听到轰然的响声。十岁离开那里,几年后据传闻所得,那个小集市已整个迁移,小桥曲港,遗迹难寻,我的家当然也唯有永存在我的记忆中了。

倘使必得要有那么一个家,那也只有这儿时的才算是合乎理想,永留好感的。然而已过去了的事往往无法追挽,即使年光倒流,儿时可再,可是不但人事已非,便是那黄茅白板的江滨老屋,早随泥土湮埋江底,更从何处去觅那时的好梦呢!

“匈奴未灭,何以为家!”这样好听的夸张的藉口我不敢说,也不好意思说。我倒常常以“等是有家归未得”那样的话据以自慰,且以谢关心我的友人们的好意。杜少陵不是有过这样的诗句么,道是“天地一沙鸥”,又道是“白鸥没浩荡,万里谁能驯?”这真是个好境界。我很爱这境界,别的什么辩解似乎都无须了。

——载1935年《中学生》总第58期,署名:所北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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